同路舍系列之七
文:李碧玉(註冊社工,同路舍個案工作員)
編:吳兆康(註冊社工, 同路舍高級項目經理(復康及全人發展服務))
在簡陋的監房裏面,阿甘(化名)聽到來自隔壁囚友痛苦的呻吟。他知道那是一個人被纏頸時發出的嗚咽和最後掙扎。那一刹那,阿甘才驚覺原來生死就在咫尺之間。他徹夜難眠,回顧自己的過去。也是從那天開始,阿甘思考自己的人生,並決意行出重生的一步。但他沒有想到原來步出牢獄之後,前路還是這麽難走。
更生人士出獄後首當其衝遇到的困難就是住屋問題。不少更生人士沒有積蓄,出獄時一貧如洗。在同路舍接觸的個案中,剛出獄的人士全身上下只有400、500元現金,若單身人士欠缺家人支持,難以負擔高昂租金,恐怕會陷入無家的困境。而職場上和社會上對更生人士的偏見更是根深蒂固,窒礙他們工作以賺取收入。環環相扣,令更生人生出獄後的生活困難重重。阿甘就是這樣變成無家者。同路舍在過去一季接獲社福機構轉介更生人士共佔15%,數目不多,卻也不少。他們沒地方住被逼露宿,難以找工作、過新生活;但若他們投靠昔日朋友,或會令走回頭路的機會大增。
童年飽受賭徒雙親家暴 十一歲離家出走
自懂事以來,阿甘就看著父母在賭海中載浮載沉;媽媽經常在家打麻雀,爸爸則在賭場流連。生活拮据,三餐不穩定。小朋友應享有的權利,亦被家庭問題剝奪。眼看著同班同學有家長的愛護,自己卻連基本的照顧也欠奉,阿甘只得無奈。他小學時已開始做童工賺錢,為家庭幫補生計。不過付出的努力並沒有換來父母的讚賞,反而在他們每次輸錢或心情不好時,都會視阿甘為出氣袋。一次又一次的責難和暴力,最終令年少的阿甘心灰意冷。十一歲那一年,他決意離開這個徒得空殼的家。「食飯要靠自己;命運要自己創造。」阿甘說要不是有這一句話支撐著他,這麽多年他肯定熬不過。
話雖如此,但年少的阿甘又豈能自此一帆風順?他從未感受到家庭的愛,内心相當脆弱。而缺乏社會經驗,生活更是處處碰壁。窮途末路,阿甘被招攬加入黑社會。在跑江湖的日子裏,他有吃有喝,而且大佬看似相當關心自己。可惜現實並不像小説般只有奇情浪漫,阿甘後來被出賣,輾轉進出監獄數次。人生大部份時間也在獄中渡過, 他也忘記了到底是多少年。他更沒想到在牢房裏那個聽見隔壁自殺的夜晚會是自己改變的契機。
離開監獄一貧如洗 被逼露宿街頭
出獄後,阿甘決心找「正行」,但在這之前,必先要處理好住宿的問題。更生人士在經歷了牢獄並承擔責任離開監房後,懲罰似乎並未完結。沒有充足的金錢,亦沒有社區及家人支持。不想再次與不良朋友同行,但就此也就失去所有支援。阿甘不幸被逼在街頭露宿。很快他學懂了要「醒目、識走位、識攞野」,例如要了解社區資源網絡,熟習平日慈善團體出現的地點及時間、避寒中心資料、申請服務的程序等。
雖說阿甘身型健碩,但流落街頭的日子,每天也擔憂受怕。一開始時他會在晚上尋找天橋底的空間或躲在大廈的樓梯間睡覺,慢慢他發現就是要找到「同聲同氣」的人聚居在一起,才能減少被人搶東西及欺負的機會。然而這種不安感,令阿甘警覺性很高,當時每晚都不敢熟睡,精神狀態很差,找工作更是難上加難。
自我污名嚴重 職場上見盡人情冷暖
過了一段日子,他開始熟習、狀態轉好。阿甘才開始思考工作的可能性。可是他提筆寫履歷時,這空白了十年的時間,又令他卻步,不知道應如何撰寫求職申請表。他相信,沒有人會再願意去請一個坐監坐到脫了節的「監躉」。這種自我污名(Self-stigma)一直纏繞著他多年。外人或許不能理解壓在他心頭的壓力:每次面試都好像在提醒阿甘曾經犯事、
曾坐監的事實。就算後來阿甘終於成功入職,跟師傅學工藝、做珠寶行業、找換店等,但過去的身份就像是烙在皮膚上的印記,過了一段時間總會被同事揭出來成為茶餘飯後的話題。職場上的不公對他造成沉重心理壓力,即使勤奮工作,他依然難以融入及適應工作環境。
阿甘深明,這都是社會上的標籤效應 (Labelling Effect)作怪。 他感謝不少社福機構給他的援助,但這也成爲他最大的矛盾。當同事知道他是從某些社福機構轉介過來,他們就會以不同的眼光去審視他,對他的態度隨之然改變。
還記得同事們未知悉阿甘曾坐牢時,會同他打招呼,食飯會有講有笑,但當他們知道阿甘的過去時,同事吃飯只會叫其他人,也不會同他聊天,連眼神也不會望他一眼。早上阿甘會如常跟同事們打招呼,但卻不會得到任何回應。這些事情阿甘在不同的職場都曾遇過,多年來他看盡人情冷暖。或者這些細微的東西就像一根根幼針,一次兩次刺到皮膚不會很痛,但久而久之會留下細孔,傷口很難痊癒。亦因此,阿甘多次向社工表示「請不要用你機構的名義,介紹工作給我,我不想被人歧視。」
幸好阿甘在社福機構的幫助下得到其他機會,才能慢慢復原。他這天帶領一個導賞團,向參加者介紹深水埗每條街道的變遷。他語重心長地向參加者說:「你們受過良好的教育,將來前途一定比我好。如果他朝有一日你有權力,記住要留一些機會比你們差的人。」
希望以過來人身份 關心仍在無家狀態的街友
阿甘現在除了帶導賞團外,在閒暇時,也會回去大角咀及深水埗探望熟識的街友。他慶幸這裏的朋友從不會帶有色眼鏡看待他的表現。同時,他希望以過來人的身份去關心仍在無家狀態的街友。有心靈上的依靠,是阿甘能夠重新融入社區的主要因素。住屋問題與更生人士的新生活息息相關。不少更生人士沒有積蓄,出獄時貧窮而且缺乏工作能力,容易掉入無家的狀況。
就業及工作環境遭歧視 更生人士面「三重懲罰」
除了住屋問題,更生人士(特別是曾在囚的更生人士)亦面對就業困難。他們普遍學歷較低,並且可能已離開就業市場一段時間,因而令他們重新求職時缺乏競爭力。阿甘面對的,還有最重要的歧視問題,更生人士在就業時面對因為其曾經有「案底」而遭到歧視,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變相成為其犯事被法庭判罰與判監以外的「雙重懲罰」;而更甚,被工作環境內外的人得悉致使再遭受歧視,形成「三重懲罰」。
我們期望政府增撥資源,加強剛出獄的更生人士「持續性」住宿服務,同時加強在囚人士的就業技能訓練,讓他們出獄後較容易與外面社會接軌。政府、公營機構及由公帑資助的社會服務機構亦應帶頭檢討其招聘政策,提倡聘用更生人士。除被社會界定為敏感部門或職位外,不應在招聘過程中以求職者是否有刑事紀錄作為是否予以聘用的考慮點。如果我們不正視這個問題,恐怕更多像阿甘的更生人士會跌入無家的狀況。當他們被逼睡在樓梯間或者廢置地,我們將更難看見這些朋友,為他們提供援助。